我们对孩子安全问题的偏执,表面上是保护,实际上却构成了一种剥夺,剥夺孩子成长所需的正常而真实的环境。而在这一切焦虑、不安的背后,是一种对儿童深深的误解——孩子如瓷器一样脆弱,无可救药的愚蠢,无法从错误中学习。所以成年人的责任是保护他们远离一切风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10年前,北京的世纪城还是一片荒地,周围全是菜田,现在却是好一片繁华都市景象,高楼林立,霓虹闪烁,200多万平方米的土地被分割成了十几个高度相似的住宅楼,取了很好听的名字,观山、晴雪、时雨、翠叠、烟树……
号称“全亚洲最大”的金源时代购物中心像一个庞然大物占据着整个社区的中心,但这里真正的中心是人大附小的彩虹门。附近的房价已经攀升到每平方米10万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小学,据称学生人数已经扩展到6000多人,但仍然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每到下午四五点钟,街道上车流滚滚,人来人往,都是接送孩子的。
t的女儿就在人大附小上学。一个班级30多个同学几乎都住在离学校不过一两条街的小区里,但极少有家长敢让自己的孩子独自穿过那一条马路去上学。
过去二三十年的时间里,“童年”的体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什么是可接受的风险,什么是负责任的好父母。
有一次,一个妈妈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孩子放学过马路的时候,拉杆书包被汽车给轧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朋友圈。
当然,这不是最让父母心惊胆战的。去年,春荫园的两个孩子走丢了,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附近所有小区的人都知道了,孩子的照片、各种细节全都贴了出来,各种动员找人,鸡飞狗跳。最后在一家书店里把两个一脸茫然的孩子找了出来。原来两个人只是结伴去看书了而已。
t给我看一则她刚刚收到的短信:
“今天聊到一个丢孩子的真事,我觉得应该广泛宣传一下。家长在金源发现孩子丢了,跟保安反映,保安无动于衷,孩子爸抄起灭火器就把周大福柜台给砸了,然后警铃大作,保安全体出动,商场所有门都关了,然后他说孩子丢了。最后在一个厕所里找到了孩子,孩子的头发已经被剃了。好主意!!”
她直觉上判断这是一个假消息,但这样的消息基本上每周都会接到一两个。她的微信里有3个妈妈群,每个群有500来号人。只要一个妈妈转了这样一条信息,就有500多个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然后这个消息又会以惊人的速度传到她们各自的社交网络,包括她们所在的妈妈群和班级群、年级群。
“大家都互相吓唬,也不知道为什么。”
被改变的童年
正是黄昏时分,出来玩耍的小孩子越来越多了,但每一个小孩身后几乎都跟着一个或者好几个大人,提醒他们小心别摔倒,小心别碰到小朋友,碰到了要说对不起……
这里每个小区的布局都差不多,一个喷泉广场连着一个户外健身的地方和一个简易的儿童游乐场,基本上就是两三座滑梯,同样的颜色,相同的高度,相同的造型。
几个大一点的男孩扛着玩具枪占据了滑梯的顶端作为据点,空气里的气氛顿时有点紧张起来,生恐有“子弹”会落到他们的孩子身上。
不远处一个小姑娘正跟着爸爸在学骑自行车,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t告诉我,对这些孩子来说,自行车只是一个玩具,她永远没有机会把自行车骑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我想起我10岁的时候,已经骑自行车穿街走巷地上学去了。事实上,我对童年最早的记忆是跟着一群邻居的小伙伴在田边学骑自行车,把大人的自行车直接骑到了春天刚刚播了种的水稻田里。被母亲狠狠揍了一顿,不是因为心疼我,而是心疼她的自行车。
我们没有很多玩具,也没有游乐场,但我们的世界里有山有树有河流。我们每天奔跑、追逐、大叫着冲过大街小巷。我们爬树、掏鸟、摘果子,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无聊,又从无聊中发明出新的游戏,道具随时随地取材,树枝、树叶、鹅卵石都可以当午餐,找到一根长管子当号角,拿树枝敲着树桩就是战鼓擂动……
大人从来不会安排我们的课后生活,唯一的警告就是别去河里游泳,那里会淹死人。但我们还是照去不误,摸鱼摸虾,不亦乐乎。有一次我弟弟跟着比他大两岁的表哥去河里游泳,差点淹死,第二天两人若无其事地抱了两条大鱼回来。
没有人警告我们不许跟陌生人说话,也从来没有人担心我们会被坏人骗走,我们唯一的责任是晚饭时间准时出现在餐桌前。
但现在的孩子呢?
他们的生活被井然有序地列在一张张课表里。t的手机里就存着这样一张课表,红红绿绿地填满了她的两个孩子每天的课后生活——红的是女儿的,绿的是儿子的。
奥数、作文、大语文课、英语,钢琴、舞蹈,跆拳道、运动球类、乐高、游泳、体能课、画画、书法、国学、艺术史、高尔夫……
“这样的课程很多,滚动着上,是世纪城独有的教育资源。”她告诉我,“高尔夫课女儿上周去复试通过了学校的预备队,还没确定上,1.5万元一个学期。”
她的时间就在各种课程的等待和接送之间被割成一个个碎片。她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训练10岁的女儿独自上下学,但儿子长到6岁,没有成年人监管下的活动时间几乎等于0。
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对于“童年”的体验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呢——包括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什么是可接受的风险,什么是负责任的好父母?当年父母的标准行为在今天看来是疯子,而当年偏执狂一样的行为在今天看来则是标准。比如20年前,如果一个妈妈每天送孩子去上学,会被当成神经病。但现在如果一个妈妈每天让孩子独自去上学,就会被老师和家长骂不负责任。
“这一代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上下课都有父母接送,到12岁还没自己花过钱,也不会自己去买东西。有的到了高中还没接触过社会。他们甚至没什么机会遇到意外,没有机会受伤,没有机会骨折……”
为什么这样不安?
从现代父母的眼睛里望出去,公共空间里到处都是危险,商场、游乐场、大街、马路、从学校到家之间的小路,怕孩子走丢、怕孩子受伤、怕孩子生病、怕孩子被同学欺负、怕孩子遇到神经病的老师,还有雾霾、食品……
如果你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不安?
他们通常会给你一个奇怪的眼神,这还用问?今天的世界多危险?
这个世界真的更危险了吗?
看看新生儿死亡率和幼儿夭折率就知道我们处在人类历史上相对安全的阶段,而且中国加入《儿童权利公约》有很多硬性指标,比如意外伤害、性侵犯,很快连体罚指标也要被纳入评价系统了。
关于拐卖,这几乎是中国当代父母最大的噩梦,也是一个被过分夸大的危险。“比如我们经常听到的一个数据:全国每年有20万儿童被拐卖,能找回来的不到1%。”张永将说,“中国有2.6亿儿童,20万丢失,这意味着1000个儿童里就有1个找不回来,这些都是严重失实的数据,但还是不断有人在提。”
张永将是take30儿童防侵害能力体系创始人。take30的意思是每月抽出30分钟跟孩子谈谈安全问题。
张永将曾经做过刑警,也处理过许多儿童失踪的案件,但大部分情况是意外或临时事故(溺水、离家出走、去同学家玩等),真正构成案件本身的,如绑架、勒索、拐卖,都是极少数。即使在拐卖的案件里,亲买亲卖的现象(基于收养制度的不健全和儿童福利制度的不完善)也远远高于陌生人的拐卖。
尤其最近几年,在舆论的压力之下,新发案件其实已经非常少了,只不过商业机构(生物识别技术、定位技术)通过各种营销手段在不断地制造话题,甚至不惜制造各种谣言。比如他曾经接到过一个名叫某某的小朋友失踪的消息,今天在广西,明天在上海……
但在这个问题上,父母仍然如惊弓之鸟。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不记得是任何具体的新闻事件刺激了他的恐惧,而只有印象里的碎片,比如孩子被拐、器官被卖、打残乞讨、女孩反复被卖等等。
“人类的大脑不是以概率加工的,而是以事件的先入为主。”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所长助理刘正奎教授告诉我,“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是非常彻底、毁灭性的打击,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比如恐怖袭击,造成的实际伤害并不大,袭击的其实是安全感,也就是不确定性。”
所以,即使没有亲历过,只是在新闻报道上听闻,或者看到那些父母悲惨的状况,也会产生某种程度的“替代性创伤”,从而导致高警觉和强烈的焦虑感。
宗春山,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告诉我,分离焦虑本来就是人类最基本的、最深刻的恐惧之一。它是死亡焦虑的变形——分离意味着死亡。无论你有几个孩子,这种焦虑都会存在,但如果你只有一个孩子,这种焦虑就会成倍地放大。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贩子不仅对被拐儿童的父母造成了一辈子的伤痛,也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许多小孩子出门自由玩耍的权利。即使出去玩,心里也永远有一个角落是战战兢兢的,就像一个妈妈对我说的:“只要在外面就要和妈妈在一起。形成他和我在一起的习惯。我的手没办法拉他的时候,就会训练他抓我的衣角。这也是我经常穿棉布长裙的原因,方便小朋友抓。”
更多的父母,则采用的是“不”的教育——“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跟陌生人走,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
“控制化的教育是最坏的教育,因为它没有提供任何pg电子试玩的解决方案——如果真的遇到坏人,他们知道‘不能做什么’,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张永将告诉我。
按照张永将的看法,孩子真的遇到危险时,能派上用场的,其实是应变能力和自我管理能力。这种能力绝对不是靠填鸭式的安全知识灌输或者以“不”开头的教育可以教出来的,而是一个系统的、科学的理论与训练兼备的模式才能够达到效果。
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实验,一个小姑娘站在商场门口,一个人假扮坏人上来跟她说话,小姑娘显然很紧张,一句话不肯说,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一直跺脚一直跺脚,既没有逃,也没有呼救。
“这种时候坏人只要换一种方式,就会轻易得逞。”他说。
“针对孩子的犯罪,大部分是财产犯罪,不是为了伤人。犯罪者更多的不是陌生人,而是熟人,或者至少是有人际关系的,比如经济纠葛。所以,只要掌握好技巧和原则,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禁止式的教育容易导致过激反应,犯罪分子担心罪行败露,反而可能害了他。”
“我们很多人是因为不了解犯罪人的心理、不了解坏人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坏人究竟有没有规律等等,所以我们会恐惧和避开这些问题。当我们能够正确了解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才能正视,才能有正确的教育。”
自信的孩子才是安全的孩子
美国心理学家玛丽·克罗斯曾说:“自信的孩子才是安全的孩子。”
自信来自哪里?
自信一定来源于我能做什么,而不是我不能做什么。比如刚刚学走路的孩子往前跑,不时回头看看爸爸妈妈在不在,他的探索意识就是从这里起步的。
根据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理论,儿童有几个关键的成长期,1岁到3岁需要建立的是安全感;3岁到6岁这个阶段则是培养成就感、自信的关键时期,需要建立的是自尊感;6岁到12岁需要建立的是独立感。这些都是心理健康形成的关键时期,若是以安全为名而剥夺他们学习独立应对危险的机会,就会非常束缚孩子的发展。
我们对孩子安全问题的偏执,表面上是保护,实际上却剥夺了孩子成长所需的正常而真实的环境(郝华 摄)
与挫折一样,危险是人生的常态。真实的生活就是由风险构成的——身体上的、情感上的、社交上的——作为父母,我们不仅不可能保护他们一辈子不受任何危险的侵害,即使真的做到了,对孩子的成长也只是有害无益,因为表面上的保护实际上导致的却是剥夺,剥夺孩子成长所需的正常而真实的环境。
几年前,挪威心理学家艾伦·桑德斯特(ellen sandseter)曾经在全球权威学术期刊《进化心理学》上发表的《从进化视角看儿童的冒险玩耍——刺激性经验的反恐惧影响》一文中说道:“孩子有尝试危险和刺激的天然心理需要。在非常的冒险性刺激中,孩子们起初是被吓坏了,但随后就能够克服这样的恐惧。”
可以说,孩子独立自主的成长过程就是学习如何管理面临危险的“恐惧”的过程。通过参与有危险的游戏,孩子们能够主动得到危险的脱敏治疗——他们强迫自己做害怕的事情,以克服他们的害怕,从而战胜对危险的“恐惧”。但是,如果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那么这种恐惧就有可能会演变成心理学上的“恐惧症”。
比如,很多父母担心孩子摔伤会使他们将来恐高,但研究结果恰恰相反:5岁至9岁时有过从高处跌落而受伤的孩子,18岁时比较少会怀有对高度的恐惧。又如,很多家长担心过早地让孩子独自行动,会让孩子产生分离焦虑症,但研究结果显示:在9岁之前经历的分离次数与18岁时出现的分离焦虑程度成反比。
更可怕的是,艾伦教授还发现,如果孩子没有机会用社会可接受的方式体验冒险,有些孩子可能会转向更鲁莽、极端的行为,比如暴力倾向、嗑药、酗酒等。还有一些孩子则可能变得懦弱、胆小,在犯罪学上,这样的孩子的“被害性”反而更高,更容易成为犯罪分子优先针对的目标。
所以,真正正确的方法就是要在我们能够掌控的范围内,让孩子多一些冒险体验、处置危险的体验和模拟。比如艾伦教授建议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需要经历以下七大类冒险游戏:
(1)探索高度,或者得到“鸟儿的视角”——她称之为“高度能够激起对恐惧的知觉”;
(2)拿危险的玩具——用锋利的剪刀、刀子或沉重的锤子,起初这些看上去都是孩子很难掌控的,但孩子需要学着去掌控;
(3)接近危险的地方——在有大量水的河湖海、池塘、水池和火的附近玩耍,这样孩子将会锻炼出对环境危险的敏锐度;
(4)混打游戏——如摔跤、玩乐性打斗这样孩子能学会处理攻击和合作;
(5)速度——比如骑车或滑冰;
(6)迷路和寻找方向——当孩子们感受到迷路的危险时,就会有强烈的冲动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7)探索一个人独处。
艾伦教授认为,最后一种冒险游戏“对孩子是最重要的”。她说:“当他们独处时,能够学会对他们自己的行动和决定的结果负全责,这着实是一种非常惊险和刺激的经验。”
狐狸的故事
30多年前,日本有一部动画片叫《狐狸的故事》,讲一个狐狸爸爸独自抚养四只小狐狸的故事。狐狸爸爸严厉地教育小狐狸,教他们捕捉食物的方法,逃避危险的智慧,带着他们去做实习旅行,但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狐狸爸爸却宁肯咬伤他们也不再让他们进家门。小狐狸们只能各自走上独立生活的道路,最后一只狐狸被猎人打死了,一只被夹子夹住了,还有两只活了下来。
小时候看这部电影只觉得狐狸爸爸太过严酷和不近情理,但为人父母之后,才对狐狸爸爸坚定放手的那一瞬间充满了敬意。这才是自然法则啊。
对父母来说,放手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每次看到两岁多的儿子从高高的滑梯往下滑,明知道他已经滑得很熟练了,心里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恐惧感。
当我们追溯为人父母者的种种焦虑和不安的根源时,会发现其中其实有着一种对儿童深深的误解——孩子如瓷器一样脆弱,他们没有足够的智力评估生活中遇到的风险,也无法从错误中学习,所以成年人的责任是保护他们远离一切风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但事实上,孩子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脆弱。进化既然赋予了他们冒险的天性,也就必然给予他们生存和自我保护的本能。即使刚出生的孩子就有避害趋利、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比如新生儿因为视觉看不大清楚,嗅觉和触觉就会异常灵敏,帮助他们饿的时候产生觅食反应。
当他们有了一定的生活经验以后,对很多事情就会有天然的判断力。一位叫左洁茹的母亲告诉我,她带3岁多的儿子哈哈走户外老驴的路线,10公里的山地,窄窄的山道上,小哈哈的身体会自然靠向山的那一边,而不是悬崖的那一边。
她带着孩子去沙漠玩,会教他如何用打火棒取火,这是一个可控的环境,因为随时有沙子可以扑灭。“在户外,孩子虽然喜欢点火,但他不会傻到去摸火,或者把衣服点着了,这也是孩子天然的动物本能,即使他从未见过火。”
“你首先要相信他的判断力,当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才能形成自己的自我保护。这个时候就不需要成年人的过度保护了。”左洁茹告诉我。一年前,她在为儿子寻找幼儿园的时候,发现周围大部分幼儿园的策略都是把孩子“关起来”,因为担心孩子的安全问题,他们每天的户外活动时间连半个小时都不到。所以,她干脆自己办了一家叫“童语自然”的幼儿园,意思是让孩子们能在大自然中以最自然的方式成长。
在这个幼儿园里,她亲自带着孩子们去爬树、远足、玩泥巴,用剪刀、铲子、锄头打理庭院,用真刀切肉包饺子……这也许与她学医出身有关,“这些在医学上都是可控的风险”。
“虽说母爱最终指向分离,但只有走过一条一条小路,蹚过一条一条小溪,将来才能大山大海。而这些特别自主快乐的时光,将来都会成为他们成长的动力。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