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者评:对于清华的苏轼主题报告,转载者认为有好有坏——好在孩子接触并参与到思考、研究性课题;不好在大数据的课题太深太大,对于孩子来说不太适切。至于北大教授的评论,老气横秋,即便文末稍有回转亦掩盖不了一棍打死的感受。何必呢,对于一个有些乍眼的新现象,就不能公允评判一下得失么?)
日前,北京某知名小学推送的以苏轼为主题的研究报告刷了朋友圈、还被一些媒体公众号转载。这些小学生所在的班级有一个口号,“人人有课题,个个会研究”。而看完文章和该公众号列出的学生的 “小课题” 后,我的忧虑早就超过了欣喜。
(一)
这是六年级孩子的推送。经过了解得知,这个班级的家长不少毕业于国内一所知名大学;而这些研究报告是国庆假期作业的一部分。国庆加中秋,满打满算是八天。孩子的年龄,大抵在 11-12 岁之间。这八天时间 40 多个孩子一共完成了 23 份研究报告。国庆中秋双节,按说孩子和家长都应该休息,不过这数字本身并不能说明问题。就好像八年级女儿的暑假作业中有一项叫做发现生活中的数学。于是我们去了圆明园,她惊喜地发现荷叶的茎的布局就是最简单的分形。所以,在玩耍中完成孩子愿意探索和发现的有趣话题、培养研究能力,很可能是老师的初衷,也无可厚非。
那么这些小学生遇见苏轼时,都完成了什么样的探索呢?我先看起题目:《大数据帮你进一步认识苏轼》、《苏轼的旅游品牌价值》、《今人对苏轼的评价及苏轼的影响力》…… 小学生的论文题目都如此老气横秋吗?我心里一紧。大数据…… 就是成年人,大抵也不太能说清楚究竟什么是 “大数据”、大数据有什么用处、该怎么用、有什么要注意的问题吧。十一、二岁的孩子就要给我们展示如何大数据来认识苏轼吗?题目和孩子年龄之间的巨大反差激起了我的好奇,就来看看这篇《大数据帮你进一步认识苏轼》吧。
这篇报告的作者是五位同学。写作开篇读来就有些奇怪,因为说 “我” 和一位同学找到苏轼约 25 万字的诗词。然后进行了分词,找出高频词…… 等等!这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是怎么做到将 25 万字的诗词做分词的?用了什么软件?什么方法?花了多久?这些文中没有介绍,而是用 “我和爸爸” 四个字代替了。“我”是谁?“爸爸”是谁?报告中 “爸爸” 这个重要角色并没有作为报告的合作者出现、文末也没有对 “爸爸” 表示感谢。另外,为什么要用大数据来研究苏轼?其他工具和方法都不行吗?大数据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新观点?文章没有介绍。
研究回答了什么问题?小作者大抵问的是:“归来”这个词出现了 157 次,是苏轼诗词中出现最多的词,苏轼是到处云游吗?提到 “西湖”92 次、“江南”84 次,这么多频次是不是和他的人生经历相关?…… 可是,这些问题为什么需要回答?为什么需要用“大数据” 回答?只要读一读苏轼生平,或者经典作品如林语堂《苏东坡传》,答案并不难找到吧?
还是看看研究过程吧。孩子们开会,分工、确定主题。然后查找资料。先找到两本工具书,然后 “在爸爸的帮助下”,又找了很多其他资料。手工查询每一卷诗创作的年代和地点、做对照表考察电子书和纸质书的关系,再然后分析统计…… 翻看之下最主要的印象是,这么繁复大量的工作,真的可以由几个孩子在八天内完成?
结论呢?是苏轼关心民间疾苦,能体会到 “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和幽香”。哦,还有意外发现,说,因为“子由” 出现的频次最多,所以发现苏轼和弟弟子由手足情深!
(二)
这篇报告似乎有了论文的要素,但是读完却让人十分担忧。首先是关于学养。这里最主要的问题是,这项研究究竟有多少是孩子们独立完成的?文中需要用的分词方法、词频统计、电子书和纸质书的对比等,有多少真的是 “我” 和同学们独立做到的?这篇报告中行文中最常出现的是 “我和爸爸”,读来基本是“我” 和爸爸两个人的工作。虽然提及其余几位同学的分工,但主要感觉他们是打酱油。如果 “爸爸” 是重要参与者,就应当作为合作者出现;即便不出现,也需要通过致谢,来诚实反映所有人该有的贡献。另外,从公众号推送贴出的聊天记录看,两位老师显然在搭建框架和行文的具体过程中有无数参与,但文末并没有对老师的贡献表示感谢。
如果这些工作,主要是老师授意、“爸爸”执行(文章贴出的聊天记录显示,其他报告也是有 “爸爸” 是一直参与的),那么目前的署名就是教十多岁的孩子从小养成将别人的工作当做自己的来报告的习惯。如果有孩子将来真以学术为业,无论他们多么有才华,单单将别人的工作别人的贡献写成自己的,就足以断送他们的学术生命。
其次,带领孩子们做研究是一件很创新的尝试。老师们是怎么看待什么是研究的?从聊天截图看,老师们确实牺牲了假期休息,花了不少精力指导孩子们。老师对于如何查找资料是有建议的,“你们先按照这几个板块去梳理找材料,特别好找,百度都有”。对于如何研究的建议是,“然后再往一起捏合,用自己的语言来评论一些。”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天性喜欢探索,喜欢问问题的孩子们,写出了有模有样的报告,但除了觉得他们会用大数据很厉害之外,并不清楚他们回答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为炫技而研究、为完成任务而研究,是很多研究的通病。难道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要从小学会为了问问题而问问题、相信研究就是去从百度这类搜索引擎查找二手资料、再捏合在一起吗?
(三)
一边读我一边想,这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这是花骨朵的年纪。在这些研究中孩子们确实付出了很多努力,他们的热情应当得到保护和认可。可是,谁来保护他们的童真、他们的创造力?忽视教育规律,小学阶段就大范围推进课题研究,会有什么后果?
首先要关注的是孩子的健康。在这个年纪,国庆中秋双节,他们不该跟着父母一起、和小伙伴一起出去游玩吗?不该奔跑、欢笑、出汗吗?公众号介绍,孩子们 “自愿” 结成研究小组,加班加点工作呀。文末的花絮,还有写到崩溃的十一稿 word 文档的图样。图片中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在我眼中就是缩小版的大人。三张照片中,每张都有戴眼镜的孩子。八个孩子的身影里,有四位是戴了眼镜的(当然有一个孩子可能出现在两张照片中)。在另一篇介绍小课题的推送中,一共列了四十多个课题。可以想见,这些孩子将会长期需要“做研究”,他们将频繁使用电脑和手机。因此,近视低龄化、颈椎病腰椎病低龄化应该是自然后果。
其次,用科研能力评估小学阶段的孩子,只怕对不少孩子的心灵健康也是弊远大于利。没有什么比研究更需要以兴趣为导向、更不能强求的了。而显然,做研究虽然看起来高大上,但这并不是每个人都感兴趣、都适合做的事。“因材施教”,首先需要学校和老师能够放下成见、先认真发现自己手里的孩子究竟是何种 “材”。据说爱因斯坦曾说过,“每个人都是天才。可是如果对一条鱼,你评估它是看它爬树的能力,那么终其一生,它都会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小学阶段,孩子们正是展露才华和志趣的时候,但是如果孩子的天分在舞蹈、在音乐、在运动,却不得不天天被逼着做课题,如果报告质量决定了孩子的成绩,那么很可能良好的初衷,带来了 “不会爬树的鱼不是好猴子” 的评估错误。
第三,产生新的让家长疲于奔命、也残害孩子的扭曲。现在这个时代,大城市基础教育的现状是,周末不上课外班的孩子已经成为极少数;而对素质教育的追求,逼着家长和老师不得不选择 “素质教育” 和“应试教育”同时抓起来。“中式应试、美式素质”的思路下,孩子们的自主时间已经很少。这种背景下,进一步违背孩子学习基本规律、过早在小学阶段引入研究,将导致家长发现,原来挣钱买学区房也是不够的,还得会写文章。可是自己没有那么精力和能力教孩子写文章,这可怎么办。经济学基本规律是,有需求就产生供给。家长的焦虑会产生新的培训需求。如果在小学阶段推行大跃进式科研,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新的培训班教小学生如何写程序;同时也会出现帮助小学生和中学生写各科各种主题文章的枪手。这将导致孩子们已经少得可怜的自主时间越来越少,并失去对研究的敬畏与好奇。
(四)
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学校、老师的初衷都是好的。各大名校的竞争中,如何可以脱颖而出,学校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据说有家长对学校这些做法提出疑议时,有班主任很冷静地告诉家长,“如果你的孩子想上北清,就得这样”。但是,如果可以给大学教育者发声的机会,我想说,如果一个孩子从小精通研究的套路、习惯做花拳绣腿的研究,到大学或者成年阶段,孩子只怕很难有真实的创新和自己发自内心喜悦的人生。
就具体执行而言,小学阶段并非不可以对孩子的研究能力进行培养,但可能更多要从基础的、在孩子日常生活中可以运用的才能做起。比如,老师可以带领孩子们去探讨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观点;老师们可以帮助孩子们学习究竟何为批判性思维,从而学会不是非此即彼、而是能多角度看同一个问题;在自己着手研究一个问题前,也对前人的工作有充分了解。对于确实学有余力、家里父母又可以提供良好条件的孩子,他们可以参与力所能及的研究。但是,这些研究必须是自愿的。而保证完全自愿的方式,就是小学阶段不应将孩子研究报告的质量以任何形式计入对学生成绩的总体评估中。
纪念苏东坡,简简单单带着孩子们一起品味几首美好的诗词、或者去吃顿东坡肘子是否更有乐趣?但愿我们没有用课题上的大跃进,让孩子们从小对研究产生错误的看法。但愿家长老师们,可以静静观察、等待,让这些种花家的花朵儿,静静地、慢慢地绽放。
(作者系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教育部北京大学人力资本与国家政策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摘自公众号北大国发院)
小学生的课题报告节选
1、《大数据分析帮你进一步认识苏轼》节选
2、《苏轼的旅游品牌价值分析》节选
3、《今人对苏轼的评价及苏轼的影响力》节选
4、《苏轼与王安石欧阳修的对比》节选
5、《苏轼的社交圈——揭秘苏轼不同时期的朋友》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