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小花生写了第一篇文章,就有不少花友私信我让我推荐适合小小孩学习的古诗古文篇目。我很是认真准备了一下,但是在这过程中我意识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推荐一长串古诗,不如讲讲教学方法吧。当然我必须得说,接下来的内容只是我一家之言,未经科学认证,大家姑妄听之。对于我来说,教中学生的经验是有的,教小小孩嘛,我和好多花友一样,都是第一回。
首先我们拿个样本看一下,我选择的是唐朝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小学语文课文的篇目,各位花友的孩子们如果是读体制内小学的话肯定是要学习、记忆甚至背诵的。这首诗歌内容较为简单,没有背负太多的文化内涵,适合低龄孩子学习。
我是这样教我5岁的儿子的:首先解释了第一句的意思,这句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远,一个是上。意思是远远地望着黄河,黄河好像在很高的地方,钻入了天上的白云之间。
我儿子一听,马上说不对,河不是在我们下面吗?怎么会跑到天上去呢。我听后立刻明白儿子指的是我家楼下的那条河,于是我索性来个现场实物教学。我带着儿子走到河边,从各个视角让他观察,问他看得出河在上方吗。孩子说看不出,怎么看河都是和我们在一个平面的。我于是告诉他这是因为我们离河很近,因为距离近,我们的视角里是看不到远上白云间的景象,必须站在很远的地方才有这样的视觉效果。回到家里,我搜索了一些图片、视频给孩子看,让他直观看到,在很远的地方,天与地连在一起,如果那里有条河,又恰巧有几片云,就是远上白云间。
孩子说他明白了,还让我以后一定要带他去旅游,亲眼看能钻到天上的河。我高兴之余,又有了新的想法。这首诗其实有两个版本,另一版说的是黄河直上白云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基本可以排除远观:一是文中没有提到,二是直字强调的是突然突兀,往往距离较近。那么会不会作者是另有它意呢?我记忆中读书时地理课学过地上悬河,会不会就是黄河呢?我是地理渣,考试常不及格,心里没谱。
为了弄清此事,我请教了我的同事。地理老师告诉我地上悬河指的就是黄河,因为泥沙堆积,河床不断抬高,最后远远高出地平面,确实可以做到直上白云间,但是本诗讲述的一定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呢?因为黄河的地上悬河段位于河南开封至入海口这一段,而诗中描绘的玉门关段并不在此范围内,所以还是远上白云间的可能性更大。
得到了解答,我的心里舒坦多了,我也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孩子,并答应他以后一定带他去看地上悬河,让他直观地感受什么是远上,什么是直上。
再来看第二句,记得学生时代,语文老师让我们写这首诗的赏析,特别关照我们要写出片和仞这两个字的妙处。我当时其实并不认可,既是孤城,为何不是一座或者一个,一片对应的不应该是一大群的东西嘛!一片花海,一片土地之类的,作者是否用量词不当呢?至于这个仞,平时使用现代文时几乎看不到,也不晓得其妙在何处。
后来自己当了语文老师,自己经过大量研究,才明白自己的老师当年太过穿凿了。片在唐朝是一个很常见的量词,一片孤城就是今天一座孤城的意思。那时的文字没有今天丰富,一个量词要管好多名词,片后面未必跟的是复数概念。至于仞嘛,也是当时的常规操作,专门作为山的量词。成语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用的就是仞;金庸笔下的裘千仞,用的也是这个仞,都是用来形容山的。因此这一句没什么好多讲的,顶多是使用了一些夸张的手法。
之后的两句都是脍炙人口的佳句,好多人会背,但是不解其意,也不懂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在唐朝时,如果有朋友要离开远行,按习俗要赠礼,礼物是一根折过的的柳枝,取谐音留(是不是很雅致)。因此很多唱作人以此为题创作了很多曲子,曲调往往比较哀怨。
在塞外,有人用羌笛演奏折柳曲,那可是哀上加哀。所以作者忍不住说道:“怨什么怨啊,咱们这嘎达春风又吹不过来,连柳树都没有,你吹这个劳什子的折柳调干啥呀!”
大家可以看到,王之涣用今天的话说是一个“逗逼”的人,你可以说他是在发牢骚,也可以说他有自嘲的精神。
当然啦,跟孩子讲这些,他肯定不懂。我重点讲述的是折柳的习俗,让孩子了解一下中国传统文化。另外呢,我重点讲述的是中国是一个自然环境多变复杂的国家,隔着一道关,也许只是几十里地,气候特征完全不同:有一次学校组织去山西旅游。在大巴车上,导游让我们看窗外的草,一片绿茵。然后他告诉我们再往前开一会就是雁门关,一过关草就是黄的,事实果如其所说。我是地理渣,不知道那是不是雁门关,但是当时当刻我脑海中想到的就是这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
好,再来一个样本——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我最喜欢的是竹喧和莲动二句,所以我就教导孩子:我们认知这个世界有很多途径,用眼睛看是最直接最方便的,但不是唯一的。有时我们看不到,但仍可以用听的、触的、闻的等方法体会这个世界。
我当时就是这么和孩子讲讲,也没期盼着有什么回馈,但是孩子有时会超出你的想象,带给你惊喜:有一天孩子赖床不肯起,整个人钻到被子里,把头埋在里面,还撅起了屁股。我和孩子他爸觉得有趣,就轮流踢他屁股。我只踢了一脚,孩子他爸乐此不疲,踢了十几脚。最后儿子掀开被子说:“爸爸,你别再踢我了,都是你踢的。”
我们当时很惊讶,孩子的头蒙在被子里看不见,我们踢的时候心照不宣地没讲话,孩子怎么会知道是爸爸踢的呢?孩子给出的答案是这样的:爸爸胖,在床上踢我,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妈妈瘦,踢我时床不会发出声音。刚才床响个不停,一定是爸爸干的,妈妈教过我,不要光用眼睛,还要用其他感觉。我们当场就懵逼了,这孩子还会活学活用。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教小小孩古诗古文,不见得要强求他把内容背出来,或者理解其中的意思,我的目的是在他的心中埋下一些种子,可能是文学的,可能是科学的,可能是地理的。这些种子很小,不占地方,有的可能一辈子是颗种子,有的在未来可能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我们无法规划孩子的未来,但是可以为未来提供一些可能。
另外说点题外话,我之前提到学好古文有助于学好语文。有些人强烈反对,一副我不信,我不听的样子。说实在的,我说这话还算保守的,古文学得好还能学好科学,你信不信。
有一次两个学生来找我,让我判个是非。这两个男孩子是班里的学霸,理科竞赛常常得奖,语文也很好。他们争的是什么呢?《木兰辞》里的一句话: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
学生a说根据他的论证这句话里提到的黑山头就在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东南呼伦贝尔市的黑山头镇。理由如下:辞中有一句话——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木兰效忠的君主称号是可汗,在北朝的五个少数民族政权里,匈奴首领叫单于,不叫可汗;氐和羌两族汉化程度高,崇尚汉族文化,因此叫王不称可汗;羯族有伊朗血统,可能称可汗,但是羯族建立的政权非常弱小,存在时间极短,要“大”点兵是做不到的,所以这个可汗只可能是鲜卑族建立的政权。文中还有一句话——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这说明木兰的对手不是汉族,是胡人。鲜卑人本身就是胡人,他们肯定不是指的自己,他们口里的胡人一定是比他们更胡的人,再结合大点兵的大,这场战争应该指的是鲜卑同更北方的柔然之间的战争。而今日的黑山头镇正好属于鲜卑族政权的势力范围内,且距离柔然的地盘非常近,当地地势开阔,在古代极有可能被辟为战场。
听完a的叙述,我立时就燃了!我教了那么多年木兰辞,从来没在这句话上动过脑筋,a的论述和考据有理有据,让人信服,我此时的心情真是此起彼伏啊!
然而学生b根本不认同,给出如下理由:根据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的描绘,木兰和部队早上从黄河边上出发,晚上就抵达了黑山头。假设此黑山头就是今天的黑山头镇,那么距离它最近的黄河沿岸地区在今天的包头市南部,直线距离达到1690 公里。即使在今天,依靠火车运兵,也需要20小时以上,试问在1500多年前的北朝,木兰和战友们是怎么在一天时间内骑着马,跑着步就跨过了这1690公里呢?
b的质疑也是相当犀利,我心中暗想a要怎么接过去呢?a依旧坚持己见,指出这句话里的旦和暮不是指的一天之内,首先可能是夸张手法,就像“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样;也可能是名词做状语,旦指是在早上,暮指的是在晚上,没有证据显示这是在同一天的早上和晚上。
b自然不接受a的说法,所以两人来找我,让我从文学的角度评判a的说法是否成立。
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告诉他俩:老师没有能力进行评判,因为你们的思考方式和思考能力在这篇作品上已经超越了老师。我非常赞赏你们这种学习古文的方法,古文学得好不是懂得怎么用之乎者也,不是搞明白通假字,名作状之类的语法,而是挖掘出文章背后的东西,开发自己的思维。我可以提供给你们一个努力的方向,中国有个夏商周断代工程,其最大的成就是明确了武王伐纣的年份,这也为后世的历史研究奠定了坐标。这个年份是怎么确定的?因为有研究人员在翻看古籍时发现在周武王带兵征讨的路上,占星师在天空中看到了木星,这在当时是凶兆。所以武王掉头回师,过了一年再兴兵伐纣。研究人员结合武王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木星运行的轨迹精确地定位了武王中途而返的年份。
btw,很多人质疑古文学得好没什么用,恐怕那是你没见识过什么是好。
在文章的结尾,再给大家分享一个故事:有一次一所英国的学校过来交流,我发现英国学生很喜欢引用莎士比亚的句子。于是我问他们的带队老师,在英国的语文教学中,莎士比亚是否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带队老师给了肯定的答复,还开玩笑说他们没什么可教的,只好多教教莎士比亚。我连忙请教他的言外之意,他告诉我在公元1400年之前,英国是法国的臣属国,英国宫廷的通用语言是法语,官方文书使用的语言也是法语。因为上流社会认为英语太糙,在公开场合不能使用,丢份儿。那时的文学家也是一样,写作基本都用法语,几乎没有英语的著作。差不多要到1390年之后,社会上才掀起一股提高英语地位的风潮,英语著作才开始在市面上流行。所以在英国教语文,要找出比莎士比亚更早且更好的英语作品,其实很难。
这位老师还用羡慕的口吻说:“你们中国人就好啦,可供选择的古代著作太多了,我知道你们的汤显祖是和莎士比亚同一时代的剧作家,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肯定不能和莎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相比,因为你们的大家多如繁星,哪像我们,读来读去就是一个莎士比亚。”
这位外国老师很爱开玩笑,但是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的赞赏是认真的。而我们的有些国人却一直在叨叨学古诗古文没用,没意义,想想也蛮讽刺的。